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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 莫卷龙须席,从他生网丝。

 且留琥珀枕,或有梦来时。

 …唐李白

 自古以来读书人最重气节,古人云: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可在柴米油盐的俗世煎熬之下,东方珏早已知道饥肠辘辘时,人很难坚持自己的信念。

 何况,他还是有高堂需要奉养的人子!

 早在三年前他就失去了故作清高的权利,唯一能持有的只有一颗尚算清正之心。这让他在污浊的官场上,仍保持着自己的清廉。

 否则,他会忍不住怀疑,这世上还有那个恃才傲物的东方珏吗?

 到了活财神住的菩提舍,东方珏纔知道,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活财神的指点。

 进门时,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一张编了号码的纸条,据说截止二百号,迟来的一概拒之门外。见到活财神前,还有个精明的大丫头对他们进行一番考核,删去她认为不够资格的,剩下的就集中到这间大屋里等。

 当然这还只是得到晋见活财神的机会而已,至于能否得到他的指点,还得看个人的造化了。也因此,那些从财神居出来的,睑或悲或喜,各不相同。

 此时,东方珏就穿著便服混在人群中,等待活财神的召见。他身边既有他的手下,也有他的百姓,更有许多不远千里而来的异乡人,可每一颗心都是忐忑的,即使识之人也没有交谈的心思。

 “一0七号。”小厮出现在门外。

 一0七?一0七…

 每个人都在翻找自己的纸条,其中不乏目不识丁者,把一张纸头翻过来捣过去好几遍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 “一0七,谁是一0七?”小厮不耐烦了。

 “我、我,是我!”一个敦实的庄稼汉终于认出手里的几个数字,开心的大叫起来。

 “过来。”

 “是、是、是!”庄稼汉一叠声应道,天喜地的冲了过去,差点没把那小厮撞倒在地上。

 “小心点!”

 “一、一定小心!”庄稼汉开心得都结巴了。

 东方珏注意到那小厮眼里一闪而过的轻蔑,那似是一柄重重击打着他的大锤,那痛直袭到他的灵魂里!

 没钱的苦处,他早已尝过,可到现在他纔知道,原来没钱的日子连尊严也不配拥有。

 如此的轻蔑,若换作了当年,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吧;可现在…

 若她还在身边,必不会见他如此受辱吧。

 他这是妄想了啊,东方珏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。是他用一纸休书休离了她,她不恨他已是万幸,又怎能奢望她还能尽释前愆…

 他记忆中的玳青,或许是深爱着他,却不是能轻易原谅的人啊。

 那些年少轻狂、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神仙岁月早就过去了啊,有如船过水无痕,他再也再也追不回了啊。

 “一五九。”小厮又出现了。

 也许人都是盲目的吧,只有到失去之后纔知道珍视。他也在失去她后,纔发现他所谓挚友不过是酒朋友罢了,所谓红粉知己从不曾真正懂他…

 能懂他的人,早在他懂得珍惜之前,就彻底消失在他生命里了!

 是他,冷血的赶走了生命中唯一的太阳,所以他活该生活在冰窟里!

 东方珏悔恨且苦涩的笑了。

 “一五九!”小厮不耐烦了。

 东方珏虽已经过一番乔装,手段却不高明,河县的人早认出他们的父母官,只是,既然大老爷刻意要避人耳目,他们也不便出言招呼啦。

 这大老爷是好官哪,他的贫穷也多半因为他不贪不偏。他们也穷,平常没能帮上大老爷什么,此时能做的也就只有保住大老爷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了。

 只是…都要喊三遍号了,再不出声就以自动弃权处理了。可大老爷这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,眼瞅着大好机会就要从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溜走了…

 “喂,该你了!”一声暴喝。

 “呃?”措不及防之下,东方珏一个踉跄,差点一头栽在地上。

 这下小厮好歹是懂了:这一五九就是他了。

 “跟我来。”小厮趾高气昂的。

 只菩提舍的一个小厮就么了不不起吗?东方珏忍不住失笑,然后,他不由得回忆:东方世家鼎盛之时,他也曾这么飞扬跋扈吗?

 ***

 东方珏记得很清楚,这菩提舍所在的地方两个月前还是一块荒地,可现在…走过离梁画栋的穿廊,美轮美奂的宅院尽现眼底。

 不说本地人,就算是曾见过世面的东方珏,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精致与巧思。

 而这…不过是活神仙的暂居之所罢了!

 这样的宅院若能用作读书,必然合宜吧!他忍不住喟叹了。他不羡慕活财神的多金,却羡慕他有这么一所幽静的宅院。

 财神居前,他正遇上前一个谘询者,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样子,必然是得到了活财神莫大的指点。

 这让东方珏看到了一线曙光。

 “进去吧!”小厮撂下一句,就带着之前那人走了。

 东方珏推开门,本以为能看见活财神本人,谁想看见的竟是一挂水晶帘子。

 帘内光线黯淡,他只能隐隐窥得一抹影子;帘外则阳光灿烂,让他有无所遁形之感。

 他觉得自己似乎正要面对一场审判。

 “你…一五九?”帘内传来清冷的声音。

 “你…是女子?”听到那有些熟悉的清冷女音,他有些迷茫。

 “有区别吗?”帘内人淡笑“毕竟你所觊觎的不过是些钱财罢了。”

 那东西她已拥有太多太多了,可…幸福并未因此降临。也因此,她以主宰他人的命运为乐。

 “恕我失礼了。”东方珏欠身致歉。

 “听你的言语,似乎是读书人?”帘内人有些疑惑“不是说『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』吗?你一个读书人怎也来我这财神居?”

 “读书人也要过日子。”东方珏并不隐讳。

 “说的好。”—只纤细的手探出来,握住了水晶帘。

 他并不是第一个前来追求财富的书生,却是最直言不讳的一个。

 这清朗的男音起了她的回忆,都五年了呵!那心碎的感觉却从没一天放过她…

 因为激动,淡青的筋络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凸起。她的人在发抖,珠帘上那几千片琢成泪滴状的水晶片也随之一齐响。

 “活…活财神,你不舒服吗?”

 “我没事,”帘内人很快镇定下来“你还是说说你自己吧。”

 “总的来说,我的前半生并不有趣,用八个字概括就是『天真可笑,识人不明』。”他振振衣裳,作揖道:“在下东方珏,杭州人氏…”

 “东方…珏?”帘内人猛的站起身,五指一紧“哗啦”一声,半挂水晶帘被扯落下来。

 阳光入了帘内,霎时帘外、帘内两人面面相觑。

 “玳…玳青?”

 很难说是谁惊吓了谁,措不及防之下,两人张口结舌,只能怔怔的望着对

 “出…出去!”玳青首先找回了理智。

 “你过得好吗?”东方珏忍不住欺前一步。

 五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了,她仍像他记忆中那样年轻秀丽,老天是如同厚待她啊!而他…东方珏侧过头,不愿阳光照出他的落拓。

 “我该不好吗?”玳青几乎想大笑了。

 她的心伤:心痛都拜他的薄情所赐,这天下最没资格问她好不好的就是他了…

 虽然她已是赫赫有名的活财神了,可她的眼睛告诉他,她过得并不快乐。如果…如果当初他不曾伤她,那她眼里的伤痛可会少一些?

 “我该如何做纔能弥补你?”东方珏满心满眼都是自责。

 “弥补?你拿什么来弥补我?钱?还是感情?”玳青扯起嘴角,嘲讽道:

 “若我记得不错,你根本就没有感情。”

 “我…”他无言以对。

 “也许隔的时间久了,你忘了有钱的那人从来就是我!”她挑起眉眼,言辞犀利“或许是东方世家再次败落了,你这东方世家的救世主迫不及待的想再次出卖自己?”

 “我…”她的好口才让他只有张口结舌的份。

 “东方公子,你不开口是因为我所言有误吗?”玳青故意道:“或许,真是我误解了,东方公子只是来看看故人而已。”

 “我…”现在,他只想抹去她眼里的伤痛罢了,问题是他的手里仍捏着那张号码条。

 这让他的初衷无所遁形。

 “这次又是多少?东方公子但说无妨。不过别说得太深奥,毕竟我只是庸俗的商贾,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的话。”她尽情嘲讽。

 “我…我不是…”他想补偿她并不是因为银子呀,东方珏想解释,可她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。

 “同样的话我只说一遍,没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。”玳青冷冷的道。

 “我…我…”一瞬间败落的东方世家、哀愁的父母、以泪洗面的小妹,挨饿的阴影…一一袭上他的心头。

 或许五年前那个叫东方珏的大少爷,会坚持什么虚无的气节,可现在堕入俗世的东方珏知道,人在挨饿时是没有什么气节可言的。

 就让她唾弃自己吧!毕竟无法奉养父母颐养天年的他,就连自己都想唾弃了!

 “一…一百两吧。”这些钱够他把乡下的债务还一还,兼奉养父母半年的生活费了。

 “你的胃口倒真不大。”玳青淡笑,想当年他与那些所谓的朋友上一次酒楼就不止这个数了。

 “你能借我吗?”他小心翼翼的道。

 “你拿什么来还呢?”玳青不置可否。

 “我…”他无法回答。

 毕竟他一年的俸禄也纔区区百两银子而已,再加上其中一部分还是折合成货物。换言之,他根本就无力偿还。

 “再说既是借款,你又拿什么来抵押呢?”她嘲弄道。

 “我…看在我们的情份上…”若没钱送回家去,他不知两老将如何度过这场天灾。

 “我们很有情分吗?”这次她简直是仰天长笑了“你莫忘了我早已是你的下堂,你所谓的情分该对你的若荷说去!”

 “汤若荷早已不是我的子了。”东方珏木然道。

 “你又休了吗?”她不动声的。

 “不,是汤若荷离开了我。”他从未试图隐瞒她什么。

 “原来、原来…如此。”他们东方世家从来只当她是个聚宝盆而已!

 她想告诉自己不在意,可这一瞬,她似乎又变成那被遗弃的跛足女子,她想忘掉昔日的痛,那心痛却再次袭上心头。

 “玳青,我不、我…”意识到自己又伤了她,他想挽回、想道歉,可…

 “出去!”玳青扯动一条银色的细绳,清脆的铃声在财神居外的某处响起。

 “少夫人,您有什么吩咐?”管家忠叔闻铃而来。

 “送东方少爷出去。”她径自吩咐。

 “东方…少爷?”忠叔惊讶不已。

 眼前这青年男子只着一袭旧衫,睑上也有菜,可…即使化作灰,忠叔都认得出这是他伺候长大的少爷东方珏。

 “忠叔,你怎会在这里?”东方珏也认出了他。

 忠叔一家几代都是东方世家的仆役,忠叔的一生更是奉献给东方世家了。三年前,东方世家败落后,再也无力养活忠叔等一干人,只得含泪将他们遣退,谁想今竟在这里遇见他。

 “是少夫人收留了我们。”忠叔告诉他。

 “你们?”东方珏不解。

 “是啊,花婶、小晴她们几个也都被少夫人收留了,不过他们正在另一所宅院里。”一提起少夫人的收留之恩,忠叔仍是感激涕零。

 “玳青,谢…谢谢。”他一直觉得愧对这些老仆人,谁想竟是玳青收留了他们,使他们不至流离失所。

 “他们都是尽职的仆人,真正受惠的其实是我。”她拒绝他的感谢。

 “那我…走了。”他再没有留下的理由,她也没有任何挽留他的意思,于是他只得告辞。

 “少爷,我送你出去。”忠叔仍念着旧情。

 “好。”沈默着走了一段,东方珏终于忍不住问:“玳青这些年过得还好吗?”

 “少夫人一向都很能干。”忠叔有所保留的。

 “是啊。”

 她在经商上的才能,早在七年前就展现得淋漓尽致。东方世家因她而再现鼎盛,可…她从他嘴里得到的竟只是“庸俗”二字!

 是他的迂腐与狭隘,伤了这世上最爱他的女人,也将自己的生活推入痛苦的深渊…

 他…悔啊!东方珏不怅然。

 “少爷一定有难处吧!老奴能为您做些什么?”忠叔看出他眉宇间的懮愁。

 “难…没…没什么。”他亏欠他们太多,哪有颜面请求他们帮助呢?“好好照顾她。”

 “这是老奴的责任,”忠叔恭敬的答应“少爷,您别生少夫人的气,其实这些年少夫人的内心也很苦。”

 “都是我负了她。”东方珏怅然叹息了。

 他真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,可…以她目前的地位,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?

 “少爷,这些银子您就收下吧,就当是老奴的一点心意。”忠叔自怀里摸出十两银子,到他手里。

 “这…”他的脸红到了耳“这是你的血汗钱,我不能收啊!”“这是老奴对主人的一点心意,少爷一定要收下,”忠叔把银子到他手里。

 以他对旧主人的了解,这家人都是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,没有任何经商本领,也没什么金钱概念。以前有能干的少夫人橕着,现在没了少夫人,日子一定不好过吧?

 别的不说,单说少爷身上这袭半旧的青衫吧,他记得还是少夫人在东方世家时制的,虽说浆洗得干干净净,可时间、领口都有磨薄了的痕迹。

 看得出,少爷目前的日子很是艰难。

 “那就权当是我借…”东方珏的话戛然而止,苦笑再次袭上他的角。

 他靠什么还呀?一年一百两左右的官俸根本养不活两个家,再加上他任期未满,又脾气臭硬,根本没什么升迁的机会。

 “少爷…”忠叔不知如何纔脑祈慰他,唯有叹息而已。

 毕竟啊!种什么因,收什么果啊…“这是什么?”东方珏注意到他手里正拿着—卷纸,似乎是什么告示之类。

 “这…哦,这是舍招男仆的告示。”忠叔展开手里的告示请教道:“还要请少爷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文句不通的地方。”

 罢纔少夫人拉铃时,他正写好告示,纔想找人去张贴,听得铃声急,也就顾不了其他,卷了告示就冲过来了。

 “…现诚招仆役一人,男…月银十两…”东方珏费劲的辨认忠叔歪七扭八的字,然后,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“忠叔,这告示不必去贴了。”

 “看不懂啊?那就斗胆请少爷代拟一张了。”忠叔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好,就要求东方珏代拟。

 “不是告示的问题,而是这仆役我已替你找到了。”东方珏赶紧解释。

 “是谁家小子呀?”忠叔好奇的问。

 “是我。”

 “您?”忠叔直觉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。

 “你没听错,确实是我。”

 “可…可这招的是做活的男仆呀!”他这只懂得诗作对的小少爷,怎能胜任这繁重的活?

 “忠叔,我们已三年不见了。”东方珏提醒他,士别三当刮目相看,何况是三年呢?

 忠叔这纔注意到东方珏虽面有菜,身板却壮了不少,原先白晰的皮肤甚至还晒得有些古铜色了。也许正像少爷所暗示的那样,一切都不同了啊!也许,他真该试一试…

 “一旦立下契约就不能随意更改,否则若论起违约之罪,大明律法可不容情。”忠叔提醒。

 “我自然明白。”这五年来,他处理了不下千桩类似的案子,怎会不明白呢?

 “这是契约书,少爷可以先看一下。”忠叔带他来到自己专用的小书房,将之前草拟的契约放在他面前。

 “唯一的问题是,我只能在晚上来这里兼差。”白天他还得做河县的父母官。

 “这…”哪有仆役只做夜班,不做班的?这可把忠叔难倒了。

 “我什么都能做,少睡些不成问题。”东方珏摊开结茧的大手,用事实来说明他已不是昔日娇生惯养,百事不动的大少爷了。

 这可是他自小呵护着长大的少爷呀!握着东方珏满是硬茧与划伤的双手,忠叔忍不住老泪横

 “忠叔,莫哭,莫哭。”东方珏劝慰。

 “好,这回我就做一回主,用定少爷您了。”忠叔下定了决心。

 事实证明少爷离开少夫人过得并不好;而少夫人,虽说外人看来“活财神”的日子风光得很,可事实上她也不快乐。

 既然他们离开了对方谁都过得不好,那就由他忠叔来结束这种谁也过得不好的日子吧!

 “谢谢你,忠叔。”东方珏并不知道忠叔的计画,只单纯的想为她做些事,以弥补当年对她的伤害而已。

 “该如何纔能瞒过少夫人呢?”一丝懮虑浮上忠叔的心头。

 “无妨,”东方珏淡淡一笑,提起笔,用那手曾闻名杭州的东方体在契约上添上一条“忠叔,你看怎么样?”

 “这…真是妙啊!”忠叔接过纔一读,就展颜了。

 这少爷真是有本事呀!这么一个有文才的人竟屈就于区区七品县令,真是老天不长眼哪!

 这事儿…他是管定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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